Summary:
得有一种重量,你愿意为之生也愿意为之死,愿意为之累、愿意在它的引力下耗尽性命。
不是强言不悔,是清醒地从命。
——史铁生《墙下短记》
Notes:
*本章为系列完结章,一切故事在此落下帷幕。
*无论如何,感谢您阅读至此。望您度过美好的一天。
*Rating:Explicit,完整文章红白站后缀/works/54009820。这段删节要重要一些,我不太想跳过这一段来直接进入结尾,因此,我恨抱歉,您只能通过红白站来读到这篇文章的尾声。
Work Text:
千禧年后第二年的第一个春日,奥尔图基奥的杜弗尔家迎来了一位不算太特殊的访客。
叫访客也许不太合适,他原本就算作是这个家中的一份子。或许他曾离开过,常年流落在外,客走他乡,是只无拘无束的飞鸟。但无论如何,他总承认自己是杜弗尔家的孩子,是无可指摘的大地血裔:任何一名接触隐秘界的学徒抑或学者都知晓他的名字,九大图书馆皆曾容其客座;温和些的长生者总乐意为他让行,稍稍难以相处的那些也不吝于表达敬意;七名丽姬亚都同他关系尚佳,一部分具名也愿意出手照拂,甚至于获几位司辰有加青睐。
七十七年过去,他现在回到自己离开的那道大门前,带着几乎未曾变老的容貌,就如同他刚刚狼狈地逃出家门去那般。
不过还是有些不同的,1925年的夜幕下净是些警惕而危险的潮湿水汽,而今日的拉奎拉日丽风和。晚风还有些凉,拂过他纯白的衣角,仿佛是从深冬偷渡的来客。
钥匙没有换过:对隐秘界人士而言,常世的钥匙更多只是仪式性的象征。他没有刻意打听过杜弗尔的行程,反正他不在这里就是在巴黎,倘若有事在其他的城市多耽误了几天,住下等他回来就是。
不过只听心跳声,就知道他在哪一扇门之后了。
流亡者走到楼上的书房前时,走廊里站着临时送递文件的小头目:对方并没有见过他,但也许是他纯白的着装无论在何处都声名远扬,年轻的头目立刻认出了他的身份,慌张地手足无措起来。
流亡者接过他手里的文件,将食指放在唇上,示意他不必声张。
他在门上叩了三响,房间里传来某个他十分熟悉的人的声音。此人曾在他手下做事,如今做到干部,倒是要自己打下手了。
他推门进去,杜弗尔背对着他们,独自在窗边沉思。房间里所有见到他走进来的干部都讶然而惊恐地想要站起来,但流亡者依旧只是将食指往鼻尖上微微一碰,就轻易地制止了所有人的动作。
“……头儿,这是刚提到的报告。”离他最近的一名干部开口。
“放在那儿吧。”杜弗尔没什么反应,依旧只是出神地盯着窗外。周围的干部紧张起来,目光在他们之间徘徊,谁都不敢出声。
流亡者倒也没表现出不满,只是规规矩矩地将皮夹公整地放在桌子上,转到杜弗尔的角度,和来时一样平静地离开。
“慢着。”
流亡者欣然转身。
“什么时候回来的?”
“刚刚。四个小时前飞机落地,在朋友的店里耽误了一会儿,喝了杯茶。”
“我不介意你留下听。”
“算了吧,你看看他们都吓成什么样。”流亡者笑了出来,“我只是来度个假,不是来听这些麻烦事的。”
他在花房里割郁金香时,杜弗尔开完了会。从庭院的玻璃花房向外看去,能看到干部们陆续离开的身影。有血缘关系的干部通常会留下来吃晚饭:流亡者衷心希望如此,只要他们别在餐桌上继续讨论工作。
尽管清算人干部也有使用账簿为自己延续生命的资格,杜弗尔也默许他们这么做,但真正将此视为长久之计的人,自清算人建立以来就不存在过,即便是杜弗尔家的人也一样。
除了他本人以外,这个家更多的人只是长寿,而非长生。除去特蕾莎那样的投向漫宿者,大概流亡者就是杜弗尔外活得最长久之人。
干部们已经换了至少一批,有的是两批。有些孩子继承了他们父母的位置,有些则是完全的新血液。
流亡者割下一株略有歪斜的红色郁金香,并在不远处的花丛中见到一支大概是落错了位置的鸢尾。不过它在太深的地方,被暖色的郁金香簇拥着,不太容易摘到。如果一定要满足自己的强迫症的话,恐怕要破坏相当数量的其他花朵。
正在要放弃的时候,从他身后伸来了长柄的园艺剪刀,精准地从深根处割断了那株鸢尾。剪刀并不是太锋利,因此他甚至还有余力微微夹起花茎,把那株花朵递到他面前。
流亡者接过那株花。
“我不知道你对园艺也有涉猎。我印象里,这块地方以前是菜园。”
“前两年我去书局的时候,新任司书送了我一些。”杜弗尔偏过头,“她很喜欢花草,现在噤声书局要变成植物园了。”
“历代司书都很喜欢,他们打理花园有自己的一套说法,不过当作爱好的恐怕是第一位。”他想了想,“有点可惜,如果再早个十几年,那时候我还在翠仙圃……”
他回忆起那座山中的图书馆。同是虚源司辰,相比起统治吸器的戴冠之孳来说,光明果显然要更加“友善”一些。那段时间他同时和第五杯修道院保持很密切的联系:道士们对那种独特的酿酒方式有着浓厚的兴趣。
华山很好,他甚至在那里精进了厨艺,而且并非是隐秘学意义上的技巧。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光明果也无法给出他想要的解决方法:她的具名者许诺给了他一个位置(当然,有交换的条件),但无法让他作为凡人继续旅途。
“这不是我们能办到的事情,不只是我们。”她模糊地解释。
她说了一个很难以理解的词汇,夜魄语¹,但远比流亡者所知的任何单词都要古老,仅仅只是将此词宣之于口就足够让人垂目欲泪,在他的血脉深处引起奇妙的共鸣。光明果的具名者拭去自己皮肤上的眼泪,解释了这个禁忌之词的意义。
“最古老的法则,早在辉光之前。石源诸神的祭司中,有人预言了石源诸神的末路,就如同恩尼斯·拉扎里预言了骄阳之死一般。”
(夜魄语) “他们将生弑血母、迫卵入光、击碎磐石、饮净大海、穿窃皮囊,甚至连其面相一同赶尽杀绝,以绝后患。”
“于是诸石源司辰连同自己的血脉一同定论:定论凡永恒的都将吞噬后世,凡生诞者皆终归一体。彼时燧石与转轮的具名者愿随其而去,于是从他们随之陨落的放射中产生了天孽的定论。此放射能与凡人之血结合,从中诞生了安泰俄斯的血脉。当预见此事后,转轮与燧石就以此词如此称呼它们永不得见的子嗣。”
她又说了一遍那个词汇。夜魄语锐利无比的音节让夜幕更深也更寒冷,以至于他们呼出的空气都在夏夜里结出寒霜。光明果的具名者叫他伸出手来,以转瞬即逝的微小冰棱在他的伤疤上拼下那词的样子。
写在伤痕上的文字比任何静默之术都要冰冷,消弭了漫溢而出的蜜,渗入血液,逆着动脉前行,冻结了一小部分的心跳。
“我只能做到这些,抱歉。”她在寂静的深夜中泪光闪闪,“如果你今晚降至林地,请当心飞蛾的复眼,此为林地学的诱惑。”
他从翠仙圃短暂地回到西欧时,也为杜弗尔如此照做过,但效果甚微。也许是余力不足的缘故,他想,那毕竟是一名虚源司辰的具名者。然而当晚他的父亲在合一的雾水中仅仅是在他耳畔低语,就将他的轮廓重新固定在了原地。他甚至不需要书写,不需要唤起其余的影响,只用语言就能做到。
流亡者忽然想起此事,于是又重提起来,半开玩笑地说你的实力已经足够跻身具名。
杜弗尔莫名其妙地盯着他。
“这本就是称呼后世的词语。”他说,“光明果的具名扎根虚界才能唤起此语一点轻微的效力,但在你我之间,是恰如其分的形容。”
“有道理。”流亡者恍然大悟,“下次到书局的时候,我会把这个也写进笔记里。让我想想……”
他已经习惯流亡者思维的跳脱。他到过的地方太多,有时特蕾莎也不太能跟上他的节奏,但杜弗尔始终可以。他把流亡者手里锋利一些的剪刀接过来,以免他无意识地伤到自己:也剪坏那些刚结苞的花。春天还长,这些郁金香长在正确的地方,和那株鸢尾不一样,应该长久地开下去,一年又一年。
“要呆多久?”杜弗尔见他沉默下来,适时地接了话,“还是有其他安排?”
“我想给自己放个长假。”流亡者从呆滞中回过神来,“ 很长很长。 你想不到会有多长。”
杜弗尔看了他一会儿,早春的晚霞在他们身侧落下,与尚未开放的郁金花苞有相似的色彩,好像这片花田便是日暮。
“拉姆桑德语。”他说,“你去了Crossrow。”
他没有问流亡者这次是否找到了解决办法,他从来不问,只是任由他在彼此身上试验。极少有效,大多数时候毫无变化。最有效用的两次都来源于虚界,夜魄语的效力正愈减愈弱,而戴冠之孳的灵药绝不能再用。
这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如果光明果的具名者没有乱语秘史,那么他们之间的诅咒将永无终结之日。
“我去见了圣卡瓦纳罗——科赛利常和我提她。”流亡者掰下一枝半枯萎的剑叶,“前利米亚教团的成员,科赛利说她被群鸟宠爱,但离开了太阳的居屋,所以我想……我该最后去那儿。”
离开太阳的居屋,这意味着此人和他的某个理想相关。杜弗尔想。他知道流亡者曾穿过其余漫宿的纯白之门,有几位司书同他委婉地提起过。他们一致认为倘若飞升与擢升都不被考虑,那么探寻其余的漫宿就是唯一的道路。
杜弗尔其实没有什么意见,就算流亡者最终选择屈从于漫宿,他也不会多加过问。不如说,从他45年辞去行政司书的职务,开始在各大图书馆和隐秘中心之间游历后,杜弗尔就已经做好了某日他忽然飞升的准备。
就算他一去不还,再也不会同他再见,都是理所应当之事。杜弗尔不喜欢隐秘界的那些分门别类,但流亡者确是飞鸟,不一定非向辉光,但一定是更远更高些的地方。
“这么看着我做什么?”流亡者歪了歪头,“我和她聊了聊,结果除了很多莫名其妙的歌以外什么也没学会。”
“如果你这个'什么也没学会'指的是顺路制止了一场可能发生的长生者互噬、把至少三本鸟鸣学孤本翻译成拉丁文寄给噤声书局、还写了一系列隐秘语言论述的话,我恐怕不会觉得这句话能有什么说服力。”杜弗尔哼了一声,“也许还有灯塔学会里那个孩子的事情。据我所知,阿伦·皮尔已经在他的办公室里大肆抱怨了快一年。”
流亡者皱起眉。
“搞什么,我都说过了那孩子和你没关系,他怎么会来烦你?”
“只是道听途说。”杜弗尔大笑,“学会和决议会现在关系很好,我猜新任司书总听他抱怨。”
“我简直要怀疑同忘却会走过近的人都会染上点什么不好的习惯。”
“我不是很介意。”
“哦不,你是不是误会了什么。”流亡者眨眨眼睛,“康斯坦斯——那孩子就那样忽然出现在Crossrow外面的雪地里。在清晨去校准西莉娅神龛的时候,卡瓦纳罗捡到的。”
杜弗尔扬起眉毛。这时一名亲缘干部(他只能这么称呼,流亡者不知道现在自己辈分如何,他懒得去算)敲了敲花房的玻璃,叫他们去屋子里吃饭。于是他们把一长一短的园艺剪刀放到工作架上,折返回去。
“皮尔都抱怨了什么?”他边走边问。
“抱怨那孩子求知欲过剩,为一些数学问题吵得他心神不宁。”
“数学问题。”流亡者忍俊不禁,“那孩子很聪明,假以时日,不论是在隐秘界还是在醒时世界都会有所成就。”
“这就是你给那孩子冠以自己的姓的缘故?”
“不,不全是。”他们穿过门廊,壁炉烧得温暖,对其余的人而言,总是有些太热了,所以大家穿得像是夏天。但对他们来说却正好,“如果决议会忽然脑子出了问题,决定推举我去做下一任司书,这孩子大概就姓威尔洛克了²。
“一位全新的大地血裔。”流亡者低声道,“我不知道为什么,但事情就这样发生了。”
他们没再继续聊这个,康斯坦斯的存在暂时是个隐秘学上的秘密,而杜弗尔家的长桌上一般不轻易谈及这类事。
流亡者下意识地想坐在主座的左手边,但在最后一名干部端来盘子、随后在他仍在这个家时常坐的位置坐下时,不可避免地大脑缺氧起来。部分亲缘家属也陆续坐下,杜弗尔和他站在一边,看着桌子被逐渐填满,只剩下长桌尽头相对的两个位置。
流亡者张了张嘴,发现自己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 ……就不能加把椅子吗? ”他艰难地用不太熟练的渊深曼达语开口,“ 亲缘干部根本没几个,为什么现在会有这么多人?你是故意的? ”
杜弗尔看了他一眼:“ 我怎么知道你今天要来? ”
“ 我宁可站着。 ”他咬着牙挤出一句话。
杜弗尔大方地走向主座,流亡者跟在他身后,一身纯白衬得他像个年轻的执事,以此糊弄过去也不是什么难事。他父亲坐下的时候笑出了声,招手要他靠得近一些说话。于是流亡者俯下身子,将侧脸送到他唇边。
“别太害羞。”他父亲用缓慢而标准的意大利语轻声亲吻他的脸颊,“这不是什么秘密。”
流亡者僵硬地直起身子。
“ ……天啊。 ”他在所有人静默的注视下走向另一端,那个不知道空了多少年或是坐过多少人的位置——他已经不知道自己在用什么语言感叹了。声名在外的时候好歹还有忘却会的背景给他兜底,在家里他可不想给一桌子的后辈全留下这样的印象,但现在好像已经没得选了。
他尽量让自己看起来没什么表情,好在静默术在这点上是个很好的傍身之技。
餐桌上完全没有和他同辈的人,唯一相对熟识的人是他某位兄弟的女儿。她现在接替了她父亲的位置,从座位上看,是杜弗尔得力的心腹,因此坐得也离他很远。
这让他没什么胃口,只想快点完成这些礼节性的进食过程,然后从这张桌子上逃开。
餐桌另一边聊得融洽,流亡者偶尔听到某几个熟悉的地名,之后他们聊到英国——英国。
“我不太常和他们打交道。”杜弗尔说,“但有人很熟悉。”
流亡者闭了闭眼睛。
“我的消息恐怕会有点过时,如果你不介意我开始聊上世纪三四十年代的事情的话。”
“确实需要。”一名干部讶然地出声,“我们的一位新交易人,一个老古板,大客户,自称曾是英国皇家空军,参与过不列颠之战。住在特鲁罗,在——”
“——康沃尔。”流亡者下意识地接过了话,“他难道因为自己在二战里见过灰烬账簿而讨价还价?”
“……是的。”干部喃喃,“但怎么会……?”
“特殊时期,账簿可是抢手货。”流亡者看了一眼杜弗尔,“以个人名义购买不违背清算人的交易法则,自然会有人乐意为生命花些积蓄,或者干脆以命易命。”
只是见过他人使用账簿而已,不清楚细节,说明他并不是当时被噤声书局接收的受隐秘学影响的伤员。流亡者简明地重新罗列了几条二战时期的交易状况和有关信条,清晰而有力,挑不出任何毛病。
“当然,可以酌情打折,我建议如此。不列颠空战时期,清算人手中的账目的确多数流向了德军。”他注意到杜弗尔微微扬起餐刀,“在这事儿上你可没什么资格反对。”
“的确。”他父亲耸肩,“听你的。”
几个干部震惊地望向杜弗尔。他几乎不在账目上松口,就算发展成械斗也不会。
流亡者打出一个大概的数字和比率。清算人有一套独有的账目手语系统,如果硬要归类的话,也算是一种静默术。这种交流本身带有一定的隐秘学特性,掌握更高阶技巧的人使用起来更轻易、也更具有效力。干部们往往掌握高层次的语言来为年份定价,这是一种规则的划分,杜弗尔则掌握最权威的技巧。
他已经很久没用过这套语言了,况且现在还在吃饭,只用了左手。
“低于这个,就和他聊聊别的。聊聊康沃尔的海风,特鲁罗街头的海桐,锡利那些小岛上的燕鸥和海豹还有他们的金雀花王朝……无非就是这一套。”
干部们看着他的手,似乎是被其上的效力震撼到了,于是流亡者有点不满地摆了摆手,以缓和气氛。
“我现在不是清算人,很早就不是了,顾问也不行——下不为例。我说了我是来度假的。”
随后有人问起他最近的行程:有些胆怯。但流亡者乐得回答,毕竟他也不是时刻都呆在Crossrow。在隐秘学那些艰涩难言的学识以外,在世界的表皮上,他驻足得比其他隐秘学者更久,也更深刻。而清算人们永远都在奔波的路上,所有人都是旅行家,流亡者惊讶地察觉到他在这里的归属感,与决议会或是噤声书局都不同。在离开家的整整七十七年后再回来,物是人非,但却没有比这里更亲切的地方。
气氛变得很融洽,少有地,甚至让他感到温暖。
没有人过问他坐在这个位置上的缘由,没有人提起,更没有人刁难。坐在这张桌子上的人都是彼此的血裔,却不以辈分关系相互称呼。所有人都直呼其名,除了杜弗尔——他们叫他的姓,以他们共同的名字称呼他。
现在他明白为什么在巴黎时,他的哥哥希望他无论如何都能回家一次。
Notes:
¹ BoH:Killasimi.林地或蠕虫学,主冬副月:虚界、死者与月亮居屋之语,不可言于白昼——Each word breathes woe. Read it, as they say, and wee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