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lusión_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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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Stray Cat -
The one who came from Numa.
Usually, working on the desk.
Sometimes under the bed, if you’re curious.

The English Channel|英吉利海峡

Summary:

如同深秋的浆果般饱满鲜嫩,又远比丝绸锦缎还要光滑。


Notes:

*刃父子无差,前文合集:康沃尔的布兰库格
*Teen,严重涉及WWⅡ战中历史情节(免责声明 )全文15k+,请合理安排阅读时间。




   

      “瑟琳娜女士?”

      “是的,亲爱的?”

      瑟琳娜·布莱克伍德回过头来,流亡者正站在门边,看起来有事要和她单独商量。

      “在紧张?”

      “……我还没拿定主意。”

      他们走到过境前庭的中心,廊桥略为拱起的最高点。格子架上乱糟糟地堆满了书,显然都是因为太过高深而读过一遍就扔到一边的。流亡者叹了口气,蹲下来,抽出几本,开始按照颜色和高矮重新排序。

      “职业病?”瑟琳娜莞尔,“还是只是单纯有点强迫症?”

      “我猜二者兼有。”流亡者把一本薄一点的书严丝合缝地塞进空隙里,“女士,我其实是想问问塞拉皮雍的情况。”

      “我恐怕这之间没有什么可比性。”瑟琳娜沉吟了一会儿,“塞拉皮雍尽管现实坐标公开,但依然是最难以寻见的图书馆,管理和运营模式也与书局有很大差别。况且塞拉皮雍直接由一位司辰庇佑。虽然我们都常说书局也受某几位司辰庇佑……但实际上这个用词并不恰当。”

      “他们只是容纳书局的存在。”

      “是的。也许你该问问授业座的人。”

      “我联系过我在授业座的一个朋友。”流亡者摇头,“但格鲁吉亚毕竟是苏联的加盟国,轮不到防剿局说上什么话。”

      他已经收拾好了那些书,直起身来,看着窗台上空荡荡的相框想了一会儿,从薄风衣的内口袋里把汇票夹掏出来,拿出一张一年份的汇票,打开相框,放进去,再重新扣好。

      “决议会不希望我向防剿局或是新皇室低头。”他一边把相框摆正一边轻声道,“但是我们都知道保持绝对中立是不可能的事。大家都不想回到夜勤局时期,但我们不能干脆回退到忘却会——甚至利米亚教团的作风中去。”

      “所有人都态度暧昧。”瑟琳娜看着他,“绝大多数人和奋进会不同,他们并不关心这个。只要能保证书局及其所保存的一切隐秘财产的安全和独立,几乎所有的提议都会被接受和采纳。”

      “我能理解。”他盯着那张被框在玻璃相框中的汇票,整整四千两百万次人类的心跳在其中不息地跃动,“我们是传统隐秘组织。”

      “你和司书谈过吗?”

      “他知道我是行政司书之后发了好大的脾气。除此以外,就和你说的其他人一样。对于一个几乎失去所有非技能性记忆的人来说,询问他的政治立场是在强人所难。而书局是他的庇护所和新家。”

      “……听着,我很抱歉把这些都压在你一个人身上,如果——”

      “我什么时候是一个人了?我只是有时候需要多点时间考虑。”流亡者惊讶地反驳,“您、范·劳伦司书、阿伦·皮尔博士……决议会中支持我选择的每一个人,我们都是一体的。”

      瑟琳娜为他说的话呆愣了片刻。

      “如果说我选择留在布兰库格海岸上仍然是为了报答您与书局愿意给我容身之地,那么就任行政司书就是为了在接下来这一段人生中贡献精力去实现我的理想与价值:现如今噤声书局就是我的事业……我的一切。”

      “我很庆幸十四年前向你抛出了榄枝,这是书局的幸运。”瑟琳娜苦笑,“但别太勉强自己。”

 

      1940年5月¹,防剿局邀请九大图书馆中大致坐标公开的三座(即噤声书局、隐形的塞拉皮雍、底格里斯授业座),针对醒时世界的现状进行四方会谈。三座图书馆均距离西欧主战场不远,噤声书局则是其中最为唇亡齿寒的一座。

      会议地点就选在噤声书局的桓燃观廊²。

      名义上只是会谈,但实际所有人都清楚,防剿局受雇于官方力量:他们不过是想要书局加入战局,并在战争结束后,再次将这座书局中的隐秘财产全部据为己有。

      流亡者几乎做好了一切准备。他们会先动之以理,从噤声书局的历史说起,着重提起男爵时期,书局便服务于英帝国都铎王朝、斯图亚特王朝及汉诺威王朝……提起第九任司书布莱恩·莱文森为国家作出的选择和奉献。之后晓之以情,强调书局在海岸线上的安危,强调他们与塞拉皮雍不同,不过是一座城堡,在现代战争中几乎没有还手之力。

      但无论如何,流亡者都只同意将夜勤局时期建造的监狱设施进行维护和改造,效仿莱文森司书接纳在战中受隐秘影响而受伤的伤员,能且只能由决议会的人手进行医护照料。

      这是他们能争取到的最好结果。防剿局显然对此并不满意。

      “我们希望噤声书局决议会能够向国家提供必要的隐秘知识:我们承诺一切都将只为保护这片土地。”防剿局的发言人重申道,“贵书局依赖于……”

      “我们不会、也不能向任何世俗组织提供事关隐秘的禁忌知识。”流亡者打断他即将开始长篇大论的演讲,“先生,岛屿决议会与噤声书局受根冠默许,维护、守护隐秘学知识。噤声书局中所记录的一切秘史、伟大之术,能且仅能用于事关表皮本身安危,例如虚源污染、蠕虫入侵等恶性事故。”

      “这是您的立场、还是决议会的?”

      “抱歉,您说什么?”流亡者皱眉,“我代表——”

      “行政司书阁下,不如我们先来聊聊别的。”发言人从手边拿起另一份资料。

      “我这里有一份事故报告,1939年8月29日,维也纳。”

      “一名心之学徒造成的恶性蠕虫学事故,先生。事件由我处理。此事几乎整个隐秘学界都有所耳闻,我花了很大代价。如果您质疑决议会对蠕虫——”

      “事件仅由您处理吗?”发言人再次询问,“据我所知,阁下仍是凡人,以您所使用的技艺,恐怕要死过三遍吧?”

      “……先生,您在这种场合和我提杜弗尔?”流亡者不为所动,“我可以明确告知您:他在技艺唤起的过程中给予了我影响支持,并在技艺终结后保证了我的人身安全——正如我在对决议会提交的正式报告中写到的那样——考虑到防剿局并未参与此事,您稍后可以调阅我局记录卷宗。虽然我不明白此事与今日的主题有什么关联。”

      “阁下与清算人首领在这个节骨眼上达成合作关系并不是明智之举。想必您也会欣然承认,1939年9月1日,二位曾共同出入德领维也纳金厅的秋季交响首演吧?”

      “我与清算人间不存在任何形式的合作关系。我相信,换成任何一名反蠕虫派的隐秘界人士在场,都会尽其所能帮助我,确保终结蠕虫的光之技艺被成功唤起,只不过当日此人恰好是杜弗尔。”流亡者冷静地回答,“出于我对彼此双方之间坦诚相待的态度,我也愿意承认您所说关于金厅乐会一事,尽管我完全不明白这其中有什么联系:希望当局明白,我今日能作为行政司书站在这里,代表岛屿决议会与您方进行对话,是我的理想与能力使然。而非其他。”

      “是这样吗?”发言人抬高了语气,从一封始终未拆封的档案袋里拿出一沓新的报告资料,“难道您不明白这个日子的含义³吗?”

      “防剿局方面是在对我个人在醒时世界的政治立场提出指控?”流亡者觉得好笑,“在我的所有行程全部透明可查的情况下,当局有任何切实证据证明此事与我的立场相关吗?”

      “当然,阁下的履历无可挑剔。”发言人反唇相讥,“不过,从情报部门刚刚俘获的一名敌方战略部署官员藏身处,我们找到了这个,您应该很清楚这是什么吧?”

      流亡者看着他慢条斯理地从一沓资料中抽出透明的证物袋,瞬间如坠冰窟般手脚冰凉。

      价值十年的昕旦汇票。并且是他父亲的亲笔。

      他简直能听到人类心脏擂鼓般在袋子里跳动的声响。

      杜弗尔从来不与大型利益团体构成交易。他原则如此。即便在脱离组织后的第十四年,流亡者作为距离他最近的(血亲、前心腹、敌手、情人……或是随便什么别的)个体,都能够以全部人格为其进行全责担保。

      他只是个唯利是图的混蛋。

      但防剿局不会听。任何尝试为清算人进行开脱的解释,都将成为防剿局怀疑他本人立场的最有力供词。

      “当然。灰烬账簿的汇票。”

      流亡者藏在高桌以下的手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嵌入肉里。冷静下来。他用左手掐住了自己微微颤抖的右手手腕,沿着骨骼安抚,力度很大,几乎就要脱臼。冷静下来。

      “面值十年。凡人四亿二千万响心跳的价值。”

      “很好,也就是说,至少现在,阁下知晓清算人与敌国军方进行寿命交易一事。”发言人洋洋得意地看着他的眼睛,“我听说杜弗尔有一半的意大利血统,如果是受制于身份,倒也可以理解。但这也就意味着,您与他没什么太大区别,尤其是在……二位的关系并不像我们惯常所认知的血亲一样简单的状况下。”

      “稍等一会儿,我需要提醒您一下,先生。”在流亡者身后不远的地方,朱利安·科赛利往前探了探身子,“您知道我的名字吧?”

      “来自忘却会的科赛利先生,当然。”

      “我不知道我们决议会内部之间的小玩笑是如何传得到处都是,大概和忘却会成员的一些老毛病有关系。”他用食指敲打着木质桌面,“所以容我提醒您,流亡者先生是决议会全体——包括旧忘却会——明文选举出的行政司书,相当于防剿局当头警司。如果有人在正式会谈中对您顶头上司的流言蜚语评头论足,想必防剿局不会给对方好脸色看吧?”

      流亡者愣了一下,扭过头去看他:科赛利只是瞥了一眼自己的手表,没理会他震惊的目光。

      “如果防剿局的态度如此恶劣和儿戏,塞拉皮雍大约也不会继续这场令人发指的可笑谈判。”瑟琳娜·布莱克伍德在另一侧开口,“诚然,我无法完全代表塞拉皮雍,但我的诸位同僚代表皆是虔于白日铸炉的刚正之人,当局的发言就由各位自由心证。”

      流亡者立刻明白过来,这是他们在为自己争取思考和反驳的时间。防剿局发言人已经恼羞成怒,这是他驳回这项充斥着阴谋的指控的唯一机会。

      他低下头去,看看自己的双手。

      “先生。”他轻声开口。

      已经有些嘈杂的礼拜堂立刻安静下来。这让流亡者无比清晰地意识到,他身后究竟站着多少信任自己的人。

      “既然您刚刚提到我的血统问题。”他抬起眼睛,看向满头怒火的发言人,“那就让我从这里开始为您解答。”

      他从座位后面踱步出去,站到礼拜堂恢弘的管风琴旁,面向防剿局、面向岛屿决议会、面向隐形的塞拉皮雍与底格里斯授业座——面向聚集在这个大厅中的所有人。

      决议会为这里取名为桓燃观廊,意思是说,在礼拜时,能目睹蜡烛上的火焰寂静地盘桓。在太阳升起所带来的幻象中,盘桓的火焰足以点燃整个房间。

      现在他要成为蜡烛上的火光。

      “我并不清楚我的生母姓甚名何,更不可能知晓她的国籍血统。但我很清楚我是谁,先生—— 我是大地血裔 。

      “如果您不清楚这个词的意思。我不妨将话说得明白一些。我身上流着燧石与转轮的血:我是已逝的世界守护者的子嗣、先于烈火的石中余晖。

      “防剿局质疑我的立场,没关系。让我再重新申明一遍。”他盯着发言人的眼睛,“我的立场继承自死去的石源司辰。在前拂晓时代,转轮是世界的守护者,而燧石为介壳种张开荫蔽的星光。我与追求飞升道路的求知求道者不同,依旧贪恋凡人之躯,因此格外珍视表皮以上的世界——我的一切理想皆建立在醒时的独立与安全之上。我愿意带领全体岛屿决议会与噤声书局成员,维护、保存隐秘知识不被泄露与滥用;并利用我们所拥有的伟大学识,竭尽所能地,与蠕虫及有害的虚源入侵作出斗争。

      “伟大之术与漫宿学识,所有这一切有关探寻世界本源的力量,都不应当成为醒时权战斗争的工具。噤声书局愿意出于人道主义为大英帝国作出力所能及的贡献,我们愿意重新开放原布兰库格监狱并予以适当改造,为战中受隐秘学影响的伤员提供治疗,并承诺抗争战中一切有损表皮安危的隐秘行为。但所有的这一切,我们不接受防剿局以任何形式干涉与指导:包括在决议会内部安排督导或助手。

      “另外,关于您额外提到的清算人一事。

      “1925年,我从清算人组织叛逃。在1938年,我就任决议会行政司书时,就已经向我的共事者申明我的立场,我再此重述我的态度:先生,清算人是暴徒。现今我不再知晓其组织内部的行动方针,不了解其行事规则是否发生调整。但正如我前言所述,倘若清算人的任何一场交易危及醒时世界的安危——毫无疑问。”

      流亡者顿了顿。

      “他们正站在噤声书局——岛屿决议会——也是我的对立面。”

 

      “你确定要这么干吗?”司书靠在墙边,看他把自己的东西搬进前典狱长乔治·科勒斯的办公室。

      “这是我能争取到的最好结果。我很抱歉占用了一张书桌……我会尽量在楼上办公,如果你需要用这张桌子看书,随时赶我去别的地方。”

      “不,我没在说这个,你总是听不懂我的意思。”司书苦笑,“我的夜之技艺很烂,但也没烂到察觉不了你在天文塔上干了什么的地步。你用了夜游术。”

      流亡者停下手中的动作,沉默了一会儿。

      “你只说在清算人威胁表皮安危时,才算做与决议会对立。”司书看着他,“但你现在却在对所有昕旦账簿作定位和溯源。”

      “不是所有的。”流亡者纠正他,“只对一个人溯源。据我所知,他现在很少亲手去填汇票。”

      “为什么?”

      “……”

      “防剿局很清楚清算人的组织性质,如果他们真的在做那种交易,用不着征求书局的帮助和同意就会出手干涉,我们都知道防剿局背后是官方力量。”

      “你什么时候关心起这种事来?”

      “我担心的是你,行政司书。”他换了个姿势,“如果他们要挟你——”

      “你想得太多了。”流亡者摇头,“这是我自己的打算。”

      “决议会不会有意见的。”

      “算了吧,我对杜弗尔的态度一直很暧昧,决议会里所有人都知道为什么。”流亡者干笑了一声,“他们在和平年代对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意味着在局势紧张且危及书局独立时还会盲信。如果我放任事情发酵,早晚会发展成信任危机。司书,那家伙是个混蛋。在思考这么做会给我带来什么后果前,他首先是清算人首领——在不违背原则的情况下,他会尽他所能赚走一切能赚的年份——而我。”

      他把一摞关于无线电和雷达技术资料搬到桌上,翻开密密麻麻画着古怪线路的笔记本。

      “我真的很在乎如今的工作和生活。在我去到新的道路上之前,噤声书局就是我的一切。”

      他也会让杜弗尔知晓他的立场。

      “……你在一些铸造技艺上有理解误差,锻造过程中使用的原料和影响也不太对。”司书叹了口气,“布莱克伍德博士先前向我提过一名身份特殊的学徒,她也许能帮上你的忙。”

      “身份特殊的学徒?”

      “格温德琳·法鲁克。”他说,“和我一样,两名长生者的孩子。亚历山大港事件⁴发生后,她加入塞拉皮雍,对隐秘世界追踪定位一事进行了比较深入的研究。如果你需要的话,我可以以学术交流的名义邀请她来噤声书局暂住。”

 

      格温德琳的追踪技巧源自一位铸之长生者。尽管从伟大之术角度解析,这更接近未拾技艺。

      “大体而言,还是依托于血脉媒介。”她皱起眉头。“不朽者的生诞本身会使他们、以及他们孩子的血肉发生某种共鸣的变化。借助血脉的罗盘和恰当的技艺,定位与自己有着相似变化的人不是一件难以做到的事情。”

      “如果这种联系已经处于抑制下呢?”

      “……这是可以做到的吗?我是说,对……普通的长生者来说,抱歉,我不知道这种技艺的存在,我只听说也许有司辰或者具名者可以规避天孽……”

      “丽姬亚提供的技术,但并不针对一般的长生者和他们的后代。”流亡者回答,“例子就站在你面前。”

      “天啊,你是——但是——让我想想。”格温德琳抓乱了自己的头发,“这有点困难——非常困难,何况你并不只是想找到一个人。”

      “我有一个简单的想法,但不知道如何付诸实践,也不知道这种方案是否可行。”流亡者沉吟了一会儿,“我希望借助雷达。”

      “无线电技术!伟大的发明。我在埃及大学的时候上过关于它的选修课。”格温德琳兴奋起来,“也许是可行的,我需要更多资料,关于电讯号的一些'异端邪说'。”她在一张废纸上写下几本书名,递给流亡者,“希望不会太麻烦。”

      “当然不会,女士,这儿是座图书馆。”流亡者笑起来,“请您稍等片刻。”

      “哦!天啊,我还没问过他是谁!”格温德琳在他走出屋子去后才惊叫出声,“司书先生,他是——”

      “决议会行政司书。有很多名字——E、流亡者,随你怎么称呼。说起来,我们三个还挺有缘的。”抱来一摞足有半人高笔记的司书扶着腰直起身来,擦了擦汗,“如果你能察觉到的话。”

      格温德琳被这个名字震撼到了。她指指流亡者刚刚出去的方向,又指指脚下,再指向司书,最终在呆滞和恍然中笑出了声。

      “我真是在塞拉皮雍呆得太久了,连外面的世界变成了这个样子都不知道!也许晚点我们可以一起喝一杯:布莱克伍德博士托我带了瓶阿拉克珍珠来。”她拿起一边的小盒子,“真是场美妙的邂逅……感谢您的邀请,司书先生。”

 

      也许是理论基础和研究方向都足够扎实明确的缘故,1940年7月,他们就完成了针对特殊昕旦汇票扫描装置的铸造。在七月晴朗的夜空下,装置将第一次通电启动,测试借由电讯号放大的定位技艺。

      “我们只有一次机会。”流亡者从票夹里抽出那张被压在最底部的一年汇票,“我手上只有一张他的亲笔。”

      这是他第一次以清算人的身份独立执行任务时,杜弗尔签给他的汇票。这么说来。他捏着那张薄薄的纸想。他早在那个时候就开始用这支钢笔了。

      他能听到其上心跳的鸣响,一如他父亲一贯的果决和强劲。他当时叫他把这张汇票当作应急的药品,但流亡者当然没有照做:这可是杜弗尔的心跳。即便在他最狼狈、最濒临绝境、奄奄一息的时候,也没有动过一丝想要烧掉它的念头。

      多少年了?流亡者划动火柴时想。大约是天色太暗的缘故,他擦了三四次也没有点着火焰,甚至划断了一根火柴。好在司书和格温德琳还在检查装置,没注意到他的窘状。

      他试了第五次,尽量不去想自己曾经聆听这张票的声音时候的样子。这一次成功了,火焰照亮了一小片树林,在他的手指间摇曳。

      流亡者透过火焰看向那枚小型雷达。格温德琳和司书察觉到火光,稍微退开了些,为他让出位置。

      火苗点燃汇票的一角,流亡者松开手指,以引的罗盘唤起一门林地学,让灰烬上升,心跳落下。

      很留恋的感觉。流亡者尝试说服自己这种诡异的想法来源于他从未这么使用过灰烬账簿。也不知道昕旦会不会介意。他漫无边际地想,应该是不介意的,司书也总用汇票凑影响阶级,不是吗?

      一张汇票燃烧的时间很短,流亡者将手收回来,放在耳边。仍有几声跃动还未落下,在他的耳边震出毫不逊色的余音。

      极短暂地,靠近耳畔的皮肤和血液发出了危险的热度。流亡者垂下指尖,放任这点温度被晚风带走,没说什么。

      “雷达正常运行。”格温德琳盯着显示板,“我们的范围很大,需要点时间……有了。”

      扫描针转过第一次,鲜红的标记点出现在圆盘上。格温德琳激动地站起来——但就在扫描针转过第二次时,红点向西北移动了一小段距离。

      “一定是人携带账簿,所以会动很正常吧?”司书问道,“这证明我们成功了。”

      “成功了,但……这个移动的速度显然不是人能达到的。”格温德琳紧紧盯着扫描屏。屏幕上已经出现了三个红点,向着相同的方向前进。

      流亡者抬起头,不远处的天空发出轰鸣。

      “空战开始了⁵。”他轻声道,“是驾驶员在携带灰烬账簿。”

      “要联系防剿局吗?”司书皱眉,“这事我们干涉不了。”

      “不。”流亡者拿起纸笔,开始计算隐秘罗盘所显示的具体坐标,“打开全局讯号,把这几个点处在阵营中的位置标出来。他们的速度没变过,有很大可能是加油机。如果那个方位是在海上,就是U艇……直接联系高贵之举社团。”

      “高贵之……?”

      流亡者将坐标和理论速度的结果递给格温德琳。

      “奋进会——联系韦兰上尉,女士,我知道他眼下正在英吉利海峡。用汽灵。”

      “怎么是奋进会?”格温德琳已经开始着手进行汽灵的召唤仪式,司书帮她唤起一部分铸的影响,扭头问道。

      “可别质疑奋进会对大英帝国的热忱,他们能办到。我不管韦兰会自己留下多少,但一定会上交给防剿局一部分……我会想办法让他们派康妮·李来和我们谈,我们还算有些交情。”

 

      韦兰的打击很精准,防剿局的效率也足够快。在第二天的午间,康妮·李就带着她的公文包站在了噤声书局的门厅里。

      “为什么要我来领功?”穿过花园长廊时,格温德琳焦虑地问,“我认识韦兰上尉,帮忙联系就算了,但把所有功劳都交给我是否有些……”

      “我向决议会承诺过保持中立,女士。即便以我的个人名义,也不该做这种事。”

      “决议会的立场是中立?可是我听司书说,你这么做是为了平息决议会的信任危机……等等。”

      格温德琳目光中的疑虑变为了震惊。

      “他们怎么能——”

      “您在这方面也很机敏。如果不是塞拉皮雍先下手为强,我一定会想方设法推举您加入岛屿决议会。”流亡者叹了口气,“瑟琳娜肯定会同意,不过现如今书局和塞拉皮雍关系不错,客座也是一种办法。”

      “……”

      “就当帮我个忙,好不好?”流亡者摊开手,朝年轻的学者苦笑道,“我真的……把自己的私人关系搞得很糟糕。”

      格温德琳原本憋了一肚子火,但被他的自嘲逗笑了。这位行政司书总是这样。他什么都知道,什么都隐忍,别人要为他打抱不平都是件难事。

      “别那么说自己,这又不是你的错。”她拍了拍流亡者的胳膊,“该见鬼去的是他们。”

      与防剿局的会谈进行得很顺利。格温德琳·法鲁克是个精明又直白的辩手,康妮·李也就顺坡而下。客座噤声书局的塞拉皮雍学者格温德琳会向奋进会提供战时灰烬账簿持有者的定位坐标,但该技术极端依赖噤声书局所属的静默学识,因此无法提供技术细节。缴获的汇票在经过防剿局审查后,将全部用于治疗安置在书局的隐秘伤员。

      “我多问两句。”康妮·李离开书局时,向将自己送上大桥的流亡者借了个火,“介意吗?”

      “不介意,女士。”流亡者擦开火柴,帮她点燃那支女士细烟,“尽管开口。”

      “为什么是我?”

      “苏洛恰那向我透露,在防剿局全线上下都禁止插手德奥方面的任何隐秘事故,并且有意地掐断了相关资源线的现下,能拿到那两张新霍夫堡的票有您的一份功劳。”流亡者掐灭了木柴上的明火,“当然,是以个人名义。所以我猜您与防剿局目前的主张不太一样。”

      “也许还要再过很久,他们才能承认现在的方针是种妄想。”李看着他,“我没有追寻不朽的打算,甚至可能等不到他们放弃的那天。”

      “我也不会一直做这个行政司书,女士。就把我当作一个普通线人。”

      “你真的什么都不要?”

      “我已经得到了我想要的。”流亡者笑了笑,“现在我可以全身心投入这场博弈中去,这就够了。”

 

      当他被问及“杜弗尔的亲笔汇票”究竟有什么特殊之处时,总有很多无法形容出来的部分。

      亲笔并不完全是字面意思。在必要和极端的情况下,清算人们可以代笔书写汇票:不如说绝大部分汇票都由寿命“捐赠”者们委托清算人填写。这是一门静默技艺,是昕旦独有的传承,不算在很正统的知识体系中。

      当他们提到“亲笔”时,一般是说这张汇票使用了填写支票的清算人本人的寿命。

      这不是只凭笔迹就能辨认的。流亡者绝大多数时候都分不清汇票和汇票之间的区别(但他现在相信如果长久地研习下去,会发展出一种技艺来辨别所有汇票上的心跳),他只对一个人的岁月有超乎寻常的辨识感和共鸣。

      格温德琳的雷达可以利用他们之间的共鸣。她抓住了那种特殊的感觉,将它们解释为某种有着隐秘学影响的电磁波,从而找到“有着相似心跳”的特殊汇票。

      但燃烧初始汇票矫正波段频率的过程,只能由流亡者来做。如果不是他亲手点燃杜弗尔的心跳,这段频率就是没有意义的。

      只能用血脉来解释。

      杜弗尔一定是知晓这点的,流亡者相信这是他父亲挑起的一场博弈:既然怎样都是赚钱赚年份,何不让事情变得有趣点呢?稀疏零散的红点开始变化,流亡者开始需要辨别年份的多寡,穿过更艰涩隐晦的隐秘学影响触碰到下一声熟悉心跳的鸣响。

      他们常常为优化收发器的结构吵到半夜,然后被作息健康的司书赶去睡觉。忙里偷闲的时候,格温德琳改良了召唤汽灵的仪式(甚至开始给这种看起来脾气火爆的漫宿生物贿赂锻造间里的炉火),流亡者则忙着登记收入、在他的办公室里将大额的汇票打破重填。

      打破这种忙碌的,是八月的一场大雨。

      晚夏常有这种雷阵雨,但今年格外难逢。司书等这场雨等了很久,他需要援引这场瓢泼而下的天气的强力影响在书局地下做些事情,而格温德琳因为昨天睡得太晚还在补觉。就在流亡者独自确认运行参数的时候,书局罕见地遭遇了一场断电。

      我早就说了他们该修修布兰库格的电缆。流亡者朝黑漆漆的窗外望去,镇上也一片漆黑,问题应该不出在书局方面。考虑到书局有不少蜡烛和夜灯,除了麻烦些,倒不会影响到工作。

      他摸黑在架子上摸索了一会儿,取下两支蜡烛,开始整理记录了一半的数据。暴雨吵得厉害,就在烛火明灭的一瞬之间,一股寒意窜上了后背。

      流亡者本能地做出了反应,一脚踹开身边的凳子,猛地一偏头,致命的利刃就擦着他的颈动脉划过。蜡烛被同时掐灭,在一片昏暗中,他闻到了危险仪式的前兆。

      除了随便唤起什么保护自己的障蔽,他完全来不及做出什么反应,屋子里能利用的影响早就被入侵者搜刮一空。在锐利的巨刃贯穿整个房间前,他只找到一个勉强容身的角落以供躲藏。

      “先别进来!”流亡者高声制止了赶到的格温德琳,“去叫司书!先把影响排除!”

      “那你——”

      “没关系,还能撑一会儿。”流亡者大喘着气,用力按住脖颈上的伤口,“快去!”

      强烈的刃之影响阻止了伤口的修复,无法唤起高阶保存术的匮乏资源让事情变得很糟糕。伤到他的应该是一件神圣武器,而祛除屋子里的利刃至少需要二十级左右的对应性相。短时间内,就算是司书和格温德琳两个人也没办法做到,更何况司书刚在地底执行过什么仪式,余力不足。

      流亡者尝试稍稍调整姿势,但是移动加剧了裂口的流血诅咒,已经开始让意识变得昏暗模糊。他咬了咬牙,用已经不太听使唤的手从口袋里掏出票夹。

      他完全看不清文字,在只剩下一次点燃余力的情况下,只有一个人的心跳依旧清晰可辨,诱使着他用染血的手抽出了那张十年的汇票,燃起火苗,将和着血的灰烬全部敷在创口上。

      火焰的余温和岁月填补伤口的剧痛让他吃痛地倒在地上。即便是精心设计好的高危陷阱和诅咒,也要让位于司辰的豁免。这让他重新找回了思维和行动能力,得以在黎明落下的余晖中暂时冲破影响,离开这间屋子。司书和格温德琳正从走廊另一侧赶过来,扶住了满身是血的他。

      “先解决这个,我没事。”流亡者比出一个十的手势。他依旧捂着颈间的伤口,它应当已经愈合了,但一种极端诡异的色彩正沿着血液滑下,让那块皮肤变得鲜活而躁动。但不管怎么说,这不是现在应该担心的事,“林地学,很高阶的刃相诅咒,二十阶。”

      “你——”

      “我自己去休息。”流亡者按住格温德琳的手,“尽快解决这个。它会向外扩散。”

 

      “我在漫宿还有事情做,我们长话短说。”

      罗威娜刚刚施加过强烈静默技艺的手悬在他的颈动脉上,流亡者甚至没有察觉到她是什么时候走进来的。令人头晕目眩的鼓声正在她的影响下褪去,熟悉的冷意笼罩在皮肤上,裹住躁动的神经。

      “直接使用来源于对方的昕旦账簿对你们之间的……联系有我预料之外的影响。”她压迫住流亡者下颌狂躁跳动的血管,直到他的心跳和体温都下降到正常范围为止,“我离开之后去拿离你最近的命运织物⁶,如果书局当下没有,就换成任何至少能随时让你唤起六级冬之影响的东西。除了你的汇票。”

      “会让抑天孽仪式失效?”流亡者缓过来了一些,开始一并唤起他先前常用的静默术笼罩住自己,“但即便是没有执行仪式的时候,我也没有过类似的反应。”

      “我不清楚。”罗威娜松开手,后退了几步,观察他的状态,“也许比仪式失效更严重。你以前这么做过吗?”

      “从未。”流亡者低声道,“等等,那另一边——”

      “有其他人去,你放心。是赤杯亲自要我们这么做。”她将食指放在唇上,“至少有一半的司辰亲自注目,事情没有你想得这么简单。照我说的做,不管你在做什么,都必须停止,并且立刻停止使用昕旦汇票。”

      “……我要和你一起去吗?”流亡者按住太阳穴,“漫宿。”

      “如果需要,他们会唤你去,但暂时不用。”罗威娜拉开窗户,“呆在书局,别干蠢事。”

      流亡者目送她影子的离去,站起来,朝储物柜走去。

      他早在第一次点燃杜弗尔的亲笔汇票时就有所预感,因此关于冬的物品,他几乎都在柜子里备齐。

      罗威娜不太明白原因,只是因为她不了解事件全貌,至少某些始终关注此事的司辰对事情是如何运作的心知肚明。

      从他们第一次贪食杯与蜜的果实开始,结局就应该已经注定了:他和杜弗尔相合相食,早该就是一体。他们已经存在于对方的血肉里,现在又有了彼此的心跳,如果不出点什么隐秘学上的意外,就该怀疑整个漫宿的存在了。

      他的静默术几乎已经登峰造极,皮肤再次沉寂下来的感觉令人心安,但却莫名其妙地湿冷。流亡者在床上蜷缩起来,将被子裹得更严实了些。

      他忽然能理解为什么杜弗尔讨厌这种人为的苦寒。一切知道温暖滋味的人,都不会再想回到这种孤独中去。流亡者抱住自己的肩膀,却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如同抱住一团稀薄的空气一般无味透明,令人无端地空洞,甚至到了孤独和虚无的地步。

      在那一瞬间他有种想要放弃的冲动。

      他也不太清楚如果放任自流究竟会发生什么,没有任何和他们一样的先例。但那又有何妨呢?……是不是只要解开冬的束缚,就不会再冷了?

 

      “怎么了?”流亡者莫名其妙地看着司书和格温德琳,“我脸上有东西吗?”

      “你瞒不了我们两个。”司书摇头,“九阶静默术也没用。出了什么问题?”

      “……是汇票。”他叹了口气,从餐盘里叉了一块培根,“直接使用他的心跳有很严重的副作用。”

      “再做一次仪式?”

      “没用。严重得多。昨晚罗威娜女士亲自来过。”

      司书掐住了眉心。格温德琳则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

      “有什么在意的吗,女士?”流亡者偏过头。

      “我察觉到你在很特殊的频段上。”格温德琳晃着叉子,“和我们两个差别很大。”

      “再多说说。”

      “不再需要雷达了,我们自己就是雷达。”她站起来,“你是一个发射器,我们是接收天线——现在我们只需要一个滤波器来控制你的波长。”

      “现在是说这个的时候吗?”司书震惊地看着他们。

      “用哪种原理?”流亡者抹平面包上的黄油块,把多余的蹭在司书盘子里,“我们试过所有相关技艺,干扰因素太多。就算是只有一张汇票也很难过滤出有效的部分,最后才选择了一个很模糊的范围照单全收。”

      “也许重来一遍。”格温德琳往嘴里塞着面包,含糊地说,“我去整理一下之前中断的笔记。”

      “……不,不用。”司书叹了口气,倒给她一杯刚沏好的落日之狮咖啡,“用光——照明术——把饭好好咽下去再走,我不想布莱克伍德博士下次来和我抱怨说你不好好吃饭。”

      流亡者和格温德琳交换了一个讶然的目光。

      “怎么了?我就不是伟大之术学者了吗?”司书敲着碟子,“但在我向你们展示伟大的光之技艺是多么与时俱进之前,先把饭吃完!”

 

      即便有了新的方向,研究进展也并不快。何况流亡者现在不能使用灰烬账簿。根据康妮·李的情报,进犯书局者应该来源于对方的隐秘情报机构,首要目标应当就是摧毁有隐秘学影响的雷达。事件发生当晚共有6座雷达被隐秘技艺损毁,书局还算是受损不太严重的那一桩。

      “他们倒是把清算人也摆了一道。”流亡者沉吟道,“也许是利用了汇票来试探我们的隐秘学反击手段。”

      “我自作主张没有上报书局的事。”康妮·李收起笔记本,“如果防剿局知道书局被直接袭击,恐怕……”

      “他们会立刻接管这里,我知道。”流亡者点头,“很明智的抉择。”

      “那防剿局那边要怎么交代这件事?”

      “说暴雨导致的电路故障差点把我电死。”

      “……什么?”

      流亡者把高领的针织衣往下拉了拉,那处骇人的伤痕如今呈现电伤一般失色的苍白,光滑而饱满。倘若仔细观察,能发现在冬的禁锢下,它依旧如同一颗年幼的心脏般微微跃动。

      “如果他们要照片证据的话。”

 

      防剿局方面基本已经认定事件告一段落,但流亡者知道还没有。在午后十四时,昕旦的时辰被唤起的时刻,他依旧能听到属于杜弗尔的心跳经由地下的长河缓慢流淌,钻进他的表皮,在心脏附近扎根,吵得他头痛欲裂,几乎只能让严寒全然笼罩才能安静下来些。

      现在天气已经不再温暖了,他的体魄很好,但还是时常失去对肢体末梢的感觉。因此韦兰上尉造访书局时,甚至以为自己遇上了一位冬之长生者。

      “我的……身体状况现在不太好,请您见谅。”流亡者端出杯子时接近无声,韦兰简直听不见茶水落下的声响。

      “我原本以为各大图书馆各自精于一门技艺是夸大其词,毕竟没有学者能只攀登一支知识。”韦兰喝了口茶:茶还是滚烫的,令人印象深刻,“现在看来这完全没有夸张的成分。在残阳座下?”

      “什么?不,我不是长生者。”流亡者愣了愣,“我甚至没有印记。上尉,我的状况很特殊,有些影响不来源于我,有特殊的存在向我伸出援手。”

      “我完全未曾想过居然还能有非不朽者能够承受如此强烈的冬之影响。”韦兰讶异道,“如果影响到你的话,我会站得远些。”

      “没什么,我近一阵也尝试寻求铸之火的温暖,更何况您是书局的客人。”流亡者一摆手,他决定尽量少说自己的事情,他不太想糊弄一位铸之长生者,“您亲自造访是有什么要紧事谈吗?”

      “哦,是的,账簿定位的事情。”他说,“我得和你谈谈。”

      “我想您已经从防剿局处知晓了一些恶劣天气事故。”流亡者叹了口气,“我眼下这种情况也是那场风暴的余波。法鲁克女士正在寻找仪器改良的办法,她负责这件事,您可以和她谈谈。”

      “不是关于装置或者什么设备定位,那些都可以放到一边。”韦兰从怀里掏出一沓名册,“你得看看这个。”

      流亡者接过那沓分量相当的档案,纸张上带着明媚干燥的微温,让他的手指稍微恢复了些知觉,不过很快又被冷冽覆盖。

      韦兰眯起了眼睛。

      “很严重,嗯?”

      他用了相当高阶的技艺,一般的学徒会因接触这沓纸而严重烫伤。

      “被一半司辰亲自注目,所以我不建议您卷进这件事里来。”流亡者安静地铺开档案,“我猜可能涉及旧神隐秘,或者无先例的嬗变。非常棘手,目前除了拖延还没有明确解决办法——这些档案有什么问题,上尉?”

      韦兰收回影响,复杂地看了他一眼。对方的状态不能简单地用静默来形容,从他身上的异状来看,他倒是愿意相信那些话全是真的。

      “这是所有书局提供坐标的昕旦汇票持有者。我们一开始选择无差别击落,后来更多地选择俘虏审讯。”韦兰点起自己的烟斗,“有什么高见吗?”

      “看不出什么联系,上尉,也许我不太适合干这行。”

      “没有熟人?”

      “没有熟面孔、没有我的前同僚、前线人、前联系人……随便什么其他的。我猜有的姓氏在德国还算基数大,所以当不了什么有效的证明。”

      他把话说得很轻易。但实际上,流亡者从一开始就明白这个事实有多残酷。如果杜弗尔确实和军方做交易,那么他每一次提供坐标时,心里还能稍微好受一些。他尝试过麻痹自己防剿局的担心是对的,但破坏事故发生之后,他没办法再继续蒙骗自己。

      他们如今二体一心。

      他知道杜弗尔还是老样子,就如同杜弗尔也知道他是如何在挣扎中依旧坚持站在他的对面。

      他才不过参与这场战争短短三个月,就已经身心俱疲。有时候流亡者尤其无法理解像韦兰这样的长生者——奋进会——是如何以他们的不朽去投身于醒时世界的战争中去。也许是他没有什么归属感,也许是他的性格过于寡断,怎样都好,他总不愿意见到不智凡人卷入隐秘的关系。

      “这些,防剿局方面应该已经查过了。从隐秘学角度,也没有什么有用的情报可以提供。”流亡者将依旧散发着微温的纸张收集起来,从抽屉里抽出一个文件夹,整齐地夹好,递还给韦兰,“很抱歉,我帮不上更多忙。”

      他莫名想起乔治·科勒斯也板着一张脸在这张桌子后面说过相似的话,不禁有点想笑。就在这一走神之间,韦兰的热力已经褪去了他右臂上的全部影响。

      “上尉,我提议过您不要插手此事的。”他惊讶于这位奋进会成员的热情,对一名长生者而言,他的胆量实在是有点太大了。

      算了。他想。他自己也想看看,这会带来什么后果。

      流亡者还维持着将手悬在半空的姿势。褪去终结后,为杯的鲜活而重新跃动的肉体贪食着热气,以一种诡异的方式沸腾起来:如同深秋的浆果般饱满鲜嫩,又远比丝绸锦缎还要光滑。流亡者感到自己的手正被从内到外翻过来,血管和神经成了某种崭新的器官盘绕缠卷、触碰到空气的感觉如同尖锐的刀子。骨骼的那一部分则被染得漆黑,橙红色的幽光在其中闪烁。

      韦兰惊恐地后退了一步,正撞在推门而入的罗威娜身上。

      “世事难料啊,女士。”他疲惫地抬起眼睛,现如今,那澄澈的金黄之中长出了结晶般的杂色琥珀,“有更好的解决办法了吗?”

 

      “……某位司辰愿意提供更强烈的仪式?”司书惊恐地看着他,“为什么?有什么代价?”

      “飞升,我猜。”流亡者咕哝着,“这可不多见,他们一向对我们这种人感兴趣(格温德琳干笑了一声)。穿过三尖门,拜入某位司辰座下,简单地成就不朽,然后回来,该干什么干什么。”

      “你不会想……”

      “我不想。”流亡者叉起一块肉。他现在很喜欢穿纯白色的衣服,只有五成熟的肉还淌着血水,好像死在大雪中的野兽,“我宁可就像现在这样。”

      “有多大影响?”

      “不太能坚持很长时间。”流亡者切下一块新的肉,把骨头剔出去,“我没数过我还剩多少年的汇票,我尽量不去数。现在我只能靠那东西延续岁月,并且来源不能是杜弗尔。”

      “提供仪式的司辰——”

      “不是昕旦。她提供其他的方式,但也漫宿关联太深。总而言之,我暂时不考虑这些。”

      “说点其他的。”格温德琳适时地打断了沉默,“研究有进展,依托于照明术的筛选技艺现在几乎可以完全替代冗杂的电子元件。”

      “要多久完善?”

      “到十月。”

      “需要我做什么吗?”

      “多去露天的地方走走,晒晒太阳——怎么了?”格温德琳扬起眉毛,“非要我说直白点吗?你现在毕竟是个发信器。”

 

      新装置的投入使用让流亡者稍微感觉好了些。大约是因为一部分逸散的影响被用来传播,关于血肉的负担也减轻了很多。格温德琳和司书察觉到这点后,开始指导他的光之技艺,在静默术的压制基础上,精神力量的导引能明晰他的轮廓,将他从那些危险的泥沼中稍微拉出来些。

      他们这次在更多方面做了准备。十一月,在寒冬即将到来的时节,格温德琳给出了一个近在咫尺的坐标。

      流亡者选择在海滩上见他。现在他就是发信器本身,对方冲着所谓的装置来,只能找到他一个人。

      午下五时,笑鸫在栖木落下,落日将他白色的身影映得格外清晰一些。也不怪韦兰将他认作是冬的长生者,他就这样站在那里,和即将接手大地的冬的先兆并没有什么区别。

      间谍敏锐地察觉到异常,而在那之前,流亡者就已经举起手枪,他不太想过问更多话。

      但他觉察到了别的气息。汇票。颈肩的伤痕跃动起来,让他暂且放弃了这个念想。

      倒不是因为明白他现在相当于多了一条命。

      伟大之术总是比世俗的武器要快得多,如果你做了足够多的准备,绊倒一名学识和能力都在你之上的学者也不是一件难事。这就是他上次栽了跟头的原因。

      不过面对面的较量,就没有这么多烦恼了。

      他尽量轻下手,但康妮·李赶到时,这个倒霉的间谍还是没能从昏迷中醒来。流亡者没什么意见地把此人交给了防剿局,当然,提前回收了那张汇票。

      “为什么不开枪?”

      夜幕已经全然落下。司书披了一件暖橙色的针织款围巾从礁石后走出来,看着冷涩的海风卷起流亡者白色长衣的一角。

      流亡者转过身来。

      “我没有这个权力。”他把那张价值十年的汇票展平,夹进票夹。“我不能辨别,司书。”

      他抚摸自己手上被子弹擦伤的伤口。俗世的武器,伤得不重,尽管还是鲜艳得过了头,但明天就能愈合。

      “我如何知道清算人填下这张汇票的时候,买下这亿响心跳的人,是狡猾残忍的帝国军官……还是仅仅只是希望自己的孩子活着回到家中的年迈父母?”

      他低头看看那支新的票夹。到今日为止,杜弗尔亲笔填签的汇票应该已经全部回收了。

      流亡者不知道战争将会持续多久、何时落下帷幕,也不知道他还会不会继续贪得无厌地填下新的汇票:不管是为了丰厚的回报,还是为了向自己作出挑衅……如果这真的继续发生了,他更希望是前者。

      “回去吧,已经是 冬 天了,你穿得太少。”

      “你呢?”

      “我晚点还要去把年份打破重填,这是精细活,让我喘口气再做。”他苦笑,“我想一个人待一会儿,顺便看看有没有被落潮带走正在求救的小猫。”

      “……你要把书局变成猫窝吗?”

      “下次你孵乱七八糟的蛋的时候也想想这话!”流亡者朝大海走去,声音沿着海风 蜿蜒 ,让他不得不提高音量,“我先不提地窖里的蛇和乌龟,观鸥塔都要变成鸟房了!”

      白色的身影如同离岸的船帆一般越来越远,让司书开始担心他是否还会回来。他追出去几步,踩进浅水里,看着流亡者在过腰的深水中抬起头,望向那轮新月。

      他想起杜弗尔造访书局的那天。1936年,那天满月当空,天海低垂,穹的阴翳投在浪崖上,低语着关于合一与欲望的永世诅咒。他那时还天真地以为那会是他的悲惨的余生,现在不过过去四年多些,命运恶戏的耳语就已经在引诱他就此跌入大海。

      我都已经走到今日了。他对着新月喃喃自语。要我如何前功尽弃?

      白衣的下摆在水中悬垂,如同水母……或是转轮褪去鲜血后苍白的卷须。流亡者唤起大地血脉的技艺,在海水平整如镜面的倒影中,看到杜弗尔的眼睛。

      真少见。他想。你这混蛋也会在半夜多愁善感起来。

      他打碎镜面,回过身,头也不回地朝岸边走去。


——————————


1941年6月⁷ 奥尔图奇奥

致康沃尔 布兰库格岛 噤声书局

亲爱的 岛屿决议会行政司书 E先生:

      恭喜。这是属于你的胜利。

      你知道我一向不吝惜对你的赞扬,从我们尚且共事(也许你更乐意承认那只是听命行事),到如今各自为营的小小战争,始终如此。

      但比起这场对立的胜利,我更高兴见到你依旧驻留在醒时世界。即便诸司辰给了你无尽诱惑、即便寒冬的冷冽已经浸透了你的每一寸骨肉。我们现今当为一体,但无论你或我,都在为这不可抗拒的命运做出微薄的斗争。

      天孽,现如今就在你我之间。在我们遭古老血脉的诅咒而成为彼此前,我乐意再同你多走一段。

      我们在这表皮上。

 

                                              你的 杜弗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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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otes:

¹ 丘吉尔上台。
² Windlit Gallery,书局上层最长的房间。在男爵及决议会时期,每周会在此地举行礼拜。
³ 1939年9月1日,德意志闪击波兰。
⁴ 见官方trpg模组tLA。
⁵ 1940年10月,不列颠空战打响。
⁶ BoH:Wyrd-Weft(A weave that either entrains, or follows, Fate. It's hard to be sure which.)6冬3心。
⁷ 1941年6月,德军将空军战力投向东线(苏联),不列颠空战宣告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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