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lusión_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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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Stray Cat -
The one who came from Numa.
Usually, working on the desk.
Sometimes under the bed, if you’re curious.

Wiener Symphonie|维也纳交响


Summary:

他一向隐忍。静默掩住了他的喉舌,规制他的雄辩,令他灵魂上一切可能延出脆弱的洞口结出坚冰、最终如玉般闭合。


Notes:

*刃父子无差,带一点司书刃和611(六任司书哈里斯/十一任司书范劳伦)。

*我一如既往地胡编乱造秘史与伟大之术。

*全文近w字,合理安排阅读时间。

*系列快速链接地址:康沃尔的布兰库格





      流亡者对音乐没有太多了解,他仅有的那么一丝三脚猫技法和知识,是他还在书局任干事时囫囵吞枣学的。

      他那时候常见到范劳伦司书在钢琴边沉思。阿伦·皮尔尤其不喜欢他这么干,因为他的琴风一反本人惯常的性格,如同书局夏日高崖下的狂风骤雨,低压而骤狂,凭空惹人烦闷。他常常一开始只是坐在琴凳上发呆,之后忽然抬起小臂,以乐章代替思维的延出,仿佛黑白键盘便是雄辩的辅音元音般精妙而不可言说。代替他的沉默向遥远时空外的某个人控诉和质问,又或者只是自顾自地作出解答。

      有一次他在演奏过后近乎失去了神志。流亡者当时刚从制图室回来,受皮尔的请求去让他暂且停下来(“哪怕换一首舒缓点儿的!”)。可刚推门进去,就被他的情绪震慑,毫无意识地硬生生听到了一曲终了。

      但范劳伦本人似乎还没有回过神来,只是呆滞地停在了最后一个音符中。他突出的指骨僵硬地留在琴键上,直到余音消散也没有抬起。

      流亡者盯着他错落泛白的指节,不知道该说点什么好。

      “你刚刚想了什么?”范劳伦司书梦呓般地转向他,“这首曲子让你想到什么?同我说说。”

      流亡者开始竭尽全力地回忆整首曲子,同时搜刮起自己脑海中无比稀薄的乐理知识。琶音,他想,对,那些琶音艰涩又诡谲。的确拾级向上,却叫人听不懂音程,仿佛身在无限迷雾之中的螺旋楼梯上一般看不清脚下。

      他把这些话如实告诉给苦恼的司书。范劳伦有些惊讶地听着他的见解,将目光移向窗外,重又陷入静默之中。

      “我弹得不好。”他最终这么说,“这曲子是他留给我的最后一首半和弦,我没法找到一个足够和谐的旋律作出解答。”

      范劳伦揉了揉自己僵硬的手,又想要继续作下一次尝试。流亡者赶忙上去制止了他,随口扯谎说自己有些额外的见解,但碍于音乐知识狭隘,不知从何谈起,希望向司书请教一二。

      对方惊讶地从琴键上抬起视线,看了他一会儿,把流亡者看得十分心虚,但还是强撑着无辜地眨了眨眼。

      “不,没什么。我只以为你该会很擅长这些。”范劳伦一笑,站起来,坐到一旁的沙发上去,轻轻揽过沙发前的竖琴,“我更擅长这个一些,毕竟涉及到夜之技艺的领域¹。不过简单的钢琴技法还是会一些的……如果你不介意选个不入流的老师的话。”

      “那为什么不用竖琴来解答和弦呢?”

      “因为疑问便是如此提出的。当时他坐在这里,而我站在钢琴边。”司书的手在竖琴上拨动,迟疑地留下一串不太和谐的声响:这琴大约有很久没调过弦了。范劳伦叹了口气,伸手从一旁的架子上够下调音柄,“介意帮我对个音吗?”

      之后他们花了大约半个多小时,范劳伦一边校准古老竖琴的音准,一边教给他一些简单的乐理知识、入门指法。流亡者原本就识五线谱,指法上手也很快,在司书摆弄最后一根红弦时便能单手流畅地弹奏几段小琶音。范劳伦惊讶于他的天赋,于是在调音完成后,多拿了几本基础的练习曲给他。

      “我从来没听过您弹起竖琴。”流亡者翻看曲谱时说,“我一直以为您精通于钢琴……键盘乐。”

      范劳伦苦笑了一声,坐得端正了些,手指虚拢在琴弦上,轻松柔和得不像是在钢琴上倾泻情绪的那个他。

      “我只是很少坐在这个位置。”他说,“夜游术是漫行深林之术。既穿行雾海,又是迷雾本身。未知并不总是能被窥见,但浓雾可以……故而漫行者先于探索者、先于求知者,指引蜡烛的光亮。

      “暗擢升,雾提出,光解答。”格文努斯·范·劳伦合拢手指,引出一阵涟漪。他的动作看上去很轻,但流亡者看到他食指指腹上划出的细微伤口:琴弦在他手中似乎比鱼线还要锋利,鲜血裹在红色的主弦上,饱满而醇厚。他想要出声制止,随后想起在司书的信仰中,伤口乃是门扉。透过那道琴弦划出的伤口,范劳伦的手与几十年前的哈里斯重合在一起,步入林地中的同一条小径。

 

      流亡者从车站旁咖啡馆的短暂小憩中猛地醒来。外面下起了雨,水滴不留情面地隔着层玻璃打在他的脸上,冰冷模糊地震颤。

      他一个多小时前刚到维也纳。稍微早了些,下榻处的旅馆房间还没到入住时间(“游览旺季。”他如此安慰自己),只好先就近找个地方休息一会儿。

      他来处理一场极有可能是准心之长生者的飞升仪式事故。决议会一般不会参与此类事件,但大约在半个星期前,此人的一场演奏会令决议会的一名通晓者学徒险些丢了性命。从报告内容来看,这位准备践行心之准则的预备飞升者的行动十分诡异。盘桓在维也纳上空的如若不是关于戴冠之孳的感染与嬗变,就是关于扶摇蜘蛛的控制与野心。而最糟糕的情况,则有关蠕虫。

      防剿局难得地完全没有过问此事的意向,原因不明,但流亡者也懒得去探他们的口风。

      他回忆了一会儿刚刚短暂梦到的内容。关于范劳伦教给他的、关于音乐的基础知识,还有一些在朦胧中未被带出梦境的回忆。

      想不起来。流亡者揉了揉前额。隐秘世界的学者与学徒都很重视梦境,在一重笼罩在阴影下的历史中,梦境往往是警告与启示。

      正晃神时,有人坐到了他的对面。

      “我知道他们要派人解决这事儿,没想到是你亲自过来。还是说你已经得到了什么小道消息,亲爱的?”

      苏洛恰那把她的小皮箱放到地上,带着些许讶异开口。

      “……好久不见,女士。哪有什么小道消息,我连详细的事故报告都是在车上看的。原本是马扎林²女士的另一位学生要来,但她途径伯尔尼的时候被些事绊住了脚步。”流亡者招手叫来侍应生,加了两杯热咖啡和一份甜蛋糕,“我刚巧在奥里弗拉姆的巴黎分行参加过一场拍卖会,不急着回英国。”

      “你倒是不惊讶在这儿见到我。”

      “涉及隐秘世界的艺术,尤其是舞蹈或是音乐,这样的场合您会出席也不算太奇怪。”流亡者眨眨眼睛,“其实对我而言苦恼更多,毕竟这意味着事情已经麻烦到了一种地步。我恐怕要考虑和准备得周全些。”

      “在那倒霉书局呆了几年怎么把你变成这样?”苏洛恰那哑然失笑,“我还以为你和刚跑出来的时候一样疯呢!”

      “冬的法则有一种特殊的魅力,我倒是不后悔接触这些。”流亡者苦笑了一声,“不过我得确认一下,女士,您不会在此事上有十分明确的立场吧?我们力求将损失和风险都降到最小,并且不希望和任何第三方发生冲突。”

      “维也纳又不是我的地盘,亲爱的。况且我那位姐妹认可你呢。”她道,“摩根一直怂恿我放松一下,所以我只是来玩的,你做你的事:不过想要我帮忙的话就得拿出点诚意了。别太紧张,考虑到你现在的身份,我会给你打个折——并且附赠点你肯定需要的东西。”

      “晚些时候送到您的住处,女士。”流亡者从领口取下钢笔,又从风衣的口袋里掏出一张硬纸卡片一并递给她,“我毕竟得花点时间物色。”

      苏洛恰那玩味地看了他那支琥珀色的钢笔一会儿,不过没有开口说什么,只照常写下交回去,盯着他把纸笔都小心地收好。

      “给你指条小路,去不去由你。”她接过自己的那杯咖啡,“就在我住的那条街上,过两个街口右拐就到。”

 

      丽姬亚们都很会选择住处,流亡者没有理由怀疑她给自己的方向,只是暗中祈祷自己待会儿有下手的正当理由。刚拐进巷道,一股静谧的氛围便笼罩下来,流亡者为这股气息皱起了眉:他找不到一种合适的技艺来对其进行归类,应当只是一种不着门路的无形之术。

      他放轻脚步,贴着墙走,一并唤起蛾来掩盖自己的声响。在循着气场拐过了两个转角后,终于听到了些许声音。

      “……有多少?”

      “别催!我在翻……”

      流亡者又走近了几步,从空气中闻到一丝溢散的血气。被抢先了?还是这就是苏洛恰那预见好的事情?他靠得又近了些,却听到了意想不到的话。

      “只有三年,这家伙最多是个小跟班!”

      “妈的,就三年这么难解决?教主那儿怎么交差?”声音尖利的男性踹了一脚,倒在地上的人发出一声闷哼,“你们头儿在哪儿?”

      如果有可能,流亡者现在就想笑出声来。黑吃黑的事,他才懒得管。但考虑到现在自己正需要给丽姬亚送去点热乎的倒霉蛋,两个人显然比一个人要划算得多。再帮你一次。他在心里问候了一声不知道人在哪儿风流的杜弗尔,安静地从墙后踱了出去。

      这家伙算是个有种的人,已经伤到残疾还不肯说一个字。流亡者的身形裹在长风衣里,让重伤的清算人看不太清样貌,还以为是对面的头目,甚至毫不犹豫地朝地上呸了一声。

      不过现在是黄昏落日,两个邪教徒很快察觉到流亡者延伸的影子。他们回过头来,立刻对这个一声不响就闯入戒备区域中的陌生人作出了防备架势。

      “我其实还想问两句关于你们那个教主,但考虑到你们可能知道得还不如我多。”流亡者快速判断了面前这两个家伙的实力,“抱歉,我想我还是更需要这份礼物。”

      高一些的男人率先发难。他的速度很快,刀上有大约四阶的刃之影响,及其少量的心的跳动。流亡者甚至不用伟大之术就能直接抓住对方的手腕,食指卡在突出的腕骨上,朝腕内的静脉下按,取巧劲错开缝隙。骨头发出清脆的错位声。

      他还不是个很合格的杀手,脆弱的关节未经任何隐秘法则保护和强化,是个只靠蛮力的门外汉。

      如果是这样,倒也没必要继续纠缠下去,他们比流亡者想象的位置还要低一些。能扳倒一名清算人大概率是依靠了提前准备的诡计和无形之术陷阱。

      这几乎是完美的人选,只是可能提前引起这位准长生者的注意。不过他大可直接把黑锅推给清算人,也不算太亏。

      流亡者唤起静默的技艺。清算人瞪大了双眼注视终结的微风卷起他的风帽,露出那张熟悉的面庞。他少见地选择字面意义上的杀人,而不是使用冬的技巧。毕竟带走太多东西,不能使丽姬亚餍足。

      从刀刃上闪现确保终结的技艺到鲜血洒落地面,只用了大约半秒的时间。教徒们依旧维持着惊异表情匍匐于地,还不太明白这之中哪里出了差池。流亡者从一人手中抽出了账簿,取下钢笔,拉过垂死者毫无反抗之力的手,开始熟练地填起一张新的汇票。

      “一人十年,很公平划算的交易,随你想自己留着还是充公。”他从两张新票中拎出一张,收到自己的票夹里。随后点燃了一张一年份的旧汇票,倒给地上虚弱的清算人,“就当没见过我。”

      喘回气来的清算人狼狈地爬起来,但很显然,一年救不了他所有的创口。流亡者没搭理他,自顾自地从一边拖来两个箱子,熟练地把两个气息奄奄的人塞进箱子里,尽量少打断关节和骨头。静默术掩住了他们的口鼻,禁锢住血腥味儿的蔓延,整个过程安静而残忍,就像他只是在打包两具玩偶一样。

      “你——怎么?”

      “你拿年份,我拿尸体,没得挑。”流亡者把箱子用绳索捆起来,拖了两步确认包装的结实程度,之后才对清算人的疑问叹了口气,“别问更多,否则你就是第三个。”

 

      苏洛恰那很满意他的礼物(“两个!那我可得另考虑点别的回报!”),于是在她已经拿出来的一个信封上又加了一封厚一点的,又从抽屉里拿出一个新的烟斗。

      “和摩根的笛子是差不多的用法。”她说,“说起来,你还没用那笛子?”

      “我还没找到使用它的理由。”流亡者诚恳地回答,“我曾想过走那条路,但后来放弃了。”

      “对你而言有个备选项也好。”

      流亡者为她的言外之意皱了皱眉。

      “不,我还没打算……”

      “只是现在。再过几十年你总要开始考虑这事。”苏洛恰那一针见血地指出,“生命是贪婪的本源,而你已经尝过了不朽的滋味。”

      刚填过的十年新汇票贴着他的胸口跳动,活力的欢欣透过票夹、衣物和皮肤渗入血脉,很快同他自己的心跳混为一响。流亡者手脚冰冷地看着丽姬亚转过头去,张开褶皱的皮肤和牙齿,笼罩起一场赤色的噩梦。

      他太依赖于灰烬汇票了。诚然,他拥有此等权力,即便在叛逃清算人之后也依旧被昕旦豁免。但利用灰烬账簿为自己延命一事,并不是长久之计。他自然可以像杜弗尔一样去强夺豪取,但那与清算人的暴行又有什么区别?

      流亡者收起苏洛恰那给他的信封和烟斗。

      “倘若我开始考虑这事。”他轻声问,“但对我手上现有的道路都不太感兴趣……”

      “随时来找我,亲爱的。”苏洛恰那的声音从遥远模糊的鲜血梦境中传出来,有些含糊,大概是正在嚼一块难对付的结缔组织,“俱乐部的大门永远为你敞开。”

      流亡者犹豫了一会儿,从票夹里取出那张新的十年汇票,放在桌子上,用她放在桌上的火柴压好。

      “希望您在维也纳玩得愉快,女士。”

 

      苏洛恰那在第一个信封里送给他一张位置绝佳的音乐会客票——正是那位准备飞升的学徒的。这位野心勃勃的年轻教主本人称不上是行事低调,没有选择专门举行音乐会的剧院或者舞台,而是选择包下了新霍夫堡王宫里的一间乐厅。凭借流亡者自己,肯定没办法搞到这么好的位置。况且事关无形之术,苏洛恰那拿到的席位应当至少是安全的。

      流亡者一向习惯早到一些,但大约是由于席位问题,尽管没到时间,接待的侍从也欣然带他入座。这是一场弦乐合奏,放在舞台中心的则是一把竖琴,有受鸟鸣学或相关无形之术技艺的影响,这与资料也有所吻合。

      按照报告来看,这是第五场演出。达到此高度的学徒在形体上往往已经足够辨别,这名教主的公开演出也必然将自己裹得严实。流亡者做好了万全的自保准备,如有必要,也可以出手保护其他人。他没有此行便了结此事的想法,只当是一次摸清底细的接触。况且根据他所能找到的资料,在心之道路的飞升途中,第五场蜕变的仪式对于旁观者而言,应当都是无害的。

      但事情并不总是一帆风顺,比如现在在他身边坐下的人。

      “我不多问你怎么在这儿。”杜弗尔随意地帮他抹平了些西服领子,靠回自己的椅子背上,“但和我约好的人是苏洛恰那。”

      “……请你自己去给她打个电话问问吧,我可以提供给你她现下住所的前台电话。考虑到前一阵发生的事³,我猜他们应该在新霍夫堡装了电话线,你大可以现在就去。”流亡者捏住了眉心,“如果我提前知道这事儿,决计不会接受这张门票。”

      “那有点不太礼貌,演出都要开始了。况且这儿的价格可不便宜。”杜弗尔无所谓地抱起胳膊。

      流亡者看了一眼手表。他还是那么喜欢掐点。

      “我不知道你有什么理由来听这么一场演奏,但别妨碍我。”他在灯光逐排熄灭的阴影中压低声音,“管好你自己。”

      他没费心思去花灵识去辨别杜弗尔在黑暗中的表情:接下来的每一秒他都需要耗尽心力去感知,杜弗尔只是个不太愉快的小变量。聚光灯猛地亮起,操琴的乐师已然悄无声息地入位,将手虚浮在琴弦上。

      群鸟的鸣唱正被唤起。

      心之学徒的演奏与他所熟悉的相去甚远。范劳伦和哈里斯的夜之技艺都太过隐晦轻盈,并且单薄,不能与合奏比拟。心的鼓点热切而蕴含沉甸甸的、切实的重量,远比任何声音都要令人澎湃。同是步于林地者,流亡者简直不能想象竖琴可以被如此演奏,简直直白地拉起了所有人的心跳,要将他们也带入这场无尽的节拍中去。他几乎已经听到黯然林地间的嗡鸣,听到林地的居民聚集于某一地而合声的吟唱(也许他的确听到了),只是唯独缺失了什么——对于任何心之学徒而言,最无可避免、不可绕开的东西。

      雷鸣与风暴。

      流亡者猛地从共鸣的心跳声中回过神来。作为心的学徒和奉献者,这场盛大的音乐却并不奉献给轰雷之皮:这有可能吗?他知道飞升途中的音乐与舞蹈通常同他们需要请求去雕琢自身形体的下一位司辰相关,但这与这一形式本身所涉及的信仰并不冲突。一场心之合奏将轰雷之皮排除在外。对一名普通的无形之术学徒而言,这是正常的吗?

      流亡者凝重地抬起头。渊虚的影子从灯熄灭的地方垂下来,在一切已被琴声诱入那片林地的人身上投下尖锐的长针。而刺向他的那一根被坚毅所执掌的照明术抑制在不远的地方。

      虚源的影响。他对虚源司辰知之甚少(它们本身也没有太多可参考的资料),不过仅凭他遏住的黑针,几乎就能断定是出自扶摇蜘蛛的手笔。

      他没时间想更多,阴影的渗透正在加剧。他得做出选择:是保全自己、换取更多情报,还是保全更多人?贵宾席上的人显然都有自保的手腕,但普通的听众没有。他们的灵躯将被长针穿透,困在林地的网中,直到被消化殆尽为止。

      他不想多生事端。但就在余光一瞥中,他看见悬于杜弗尔额上的尖锐阴影。

      流亡者几乎立刻就做出了反应。躯体比任何灵魂都更快一步:他毫不犹豫地抓住了杜弗尔的手腕,按在对方过于热烈的脉搏上,硬生生掐断了一秒钟的心跳。阴影的蔓延生生停在皮肤上,马上就要洞入他的眉心。

      他不知道杜弗尔为什么会犯这种低级的错误,也许同他出现在这里的缘由有关,但现在不是开口问话的时候。强烈一些的光之技艺硬生生折断了一节黑针,让乐池中的奏者发出了一声不和谐的错音。流亡者无暇再顾及如梦初醒的杜弗尔,紧紧锁住了那根错位的红色琴弦:头戴黄金缀饰兜帽的学徒凛然颤动,鲜血从她的指尖坠下,漫开至黑的声响。

      音乐没有停下。

      伴声的低音提琴首先转变了节奏,随后是大提琴、中提琴、曼陀林与小提琴。聚光灯下的竖琴最后才跟上新的节奏。学徒在凄厉诡谲的新声调中抬起头来,她的手指已经不似常人,更像是某种多足的节肢动物一般坚硬锐利,却又柔韧灵活。

      扶摇蜘蛛只是前菜。

      流亡者沉重地直视乐者混沌迷乱的双眼。

      她唤来了蠕虫。

      他刚到维也纳时的担忧得到了应验:至少在这一重历史中,蠕虫曾攻陷了整个维也纳。而时至今日,仍有一部分沉睡在旧维也纳的伤疤里,亟待被唤醒。这位也许是被扶摇蜘蛛所蛊惑,也许是触碰了不该触碰的禁忌的年轻教主,成为了那个犯下大罪者。

      现下更糟的是,蜘蛛已将此地从轰雷之皮的视线中挪开。拜请雷与风暴不会得到什么回应。在他所掌握的一切有关驱逐蠕虫的方法中,只剩下一项技艺可以确保成功,并有足够的资源可供唤起。

      “你得借我点东西。”流亡者扳过他父亲的肩膀,强迫那双略有暗淡的瞳孔聚于自己,“给我你能掌控的最强烈的刃之影响,随你怎么办,我只要结果。”

      杜弗尔皱起眉,他大概猜到流亡者想做什么:但这绝对不是个好主意。不过从音乐的裂隙中爬出的蠕虫已经开始钻入听客的皮肤,谁也拿不出更好的解决办法。

      逃跑也许是一种的选择,对他们而言都很简单,贵宾席上已经有人扬长而去。

      但很显然,流亡者绝不会独善其身。

      他需要杜弗尔垫出一步胜棋,用锤的技艺锻成战无不胜的勇气⁴,来唤起至高至痛的照明之术——做狮子匠曾做过之事。

      就在此地完全击溃蠕虫。

      他会为此损失一大笔岁月,连同场上这位心的学徒一同击落。杜弗尔不清楚他这么做的理由,如果只是为了给他在决议会的仕途添砖加瓦,那其实是笔不大划算的交易。

      可流亡者眼中的灿然不容拒绝,杜弗尔承认他为那片澄金色而着迷。那么多年过去以后,他几乎已经忘掉他的母亲眼中闪烁过何种颜色。但他敢肯定流亡者的眼睛要远比她更加耀眼而美丽:那其中甚至有他自己曾抛却的光彩、有他不曾拥有却渴望拥有的光芒。

      就顺着他的意思博一把,又有什么关系呢?杜弗尔唤起刃,将一着取胜险棋的回忆踱入他的目中。

      随后他目送他站起身来,以澄明耀眼的坚毅高举右手:受祝于白日铸炉与狮子匠的铁锤在他的拳心攥起,令盘桓在黑暗拱顶上的蜘蛛也逊色地收回了爪牙。蠕虫仍在尝试钻入他人身上的孔洞,却丝毫不知明媚的终结将要到来。

      他并未夸张夺目地跃起,只是安然沉稳地站在原地,此刻却显得比所有高高在上注视着这一切的司辰和具名者们还要伟岸。流亡者最后一次在自己的拳中注入了一份来自永不止息的心的旋律:纯粹而正统,来自轰雷之皮的欢乐之颂⁵。有了这份和弦,他得以暂时地,擢升自己的健康与体魄,足够以凡人之躯勉强承受接下来的挥打。

      明耀之巨锤轰然砸落。

      只一击,便使蠕虫的肉壳碎裂,烂成一滩暗色的泥。蜘蛛尝试在流亡者被臂骨断裂的痛苦略作喘息时拾起一具尝试重组的蠕虫躯体,但它完全未想到这名凡人在莫大的痛楚之下毫不犹豫地再次举起了巨锤。

      他一向隐忍。静默掩住了他的喉舌,规制他的雄辩,令他灵魂上一切可能延出脆弱的洞口结出坚冰、最终如玉般闭合。

      巨锤落下第二击,丝毫不输首槌的力度,在焦黑的浪潮中溅出金橙色的火星。此举粉碎了蠕虫意图躲避而唤出的狭窄裂缝,将休眠的卵鞘击碎,发出如同白日铸炉击碎燧石时的清脆声响。然而星光尚且得以从燧石残躯溃逃,蠕虫则被猛烈的火星追上,化作比至黑更黑的焦炭。

      他抬起第三锤。杜弗尔听到脊骨断裂的声响。这会是最后一击,但最后一击将会带来何种后果:谁也不会知道。流亡者微微偏过头去看他父亲欲要伸出手的颤抖,极轻地笑了起来。

      铸的影响褪去,此为确保终结的技艺。

      第三次撞击最为沉重而有力,以至于完全熄灭了铸炉的改变之火,将蠕虫的灰烬压缩成一枚纯黑的金刚石。扶摇蜘蛛的黑影在这一锤下溃散,风暴与鸣雷终于得以洞入这个禁忌的大厅,一击便击碎了乐师手中的竖琴。

      与琴一同破碎的,还有随巨锤消散而跪倒下去的流亡者。凡人的身躯终于不再能支撑他站在原地。

      他颤抖着咳出自己脏器的碎块,很快连皮肤下的血肉也开始碎裂。流亡者不知道自己身体里还有多少块健全的骨头,甚至没法断定自己的大脑是否正常。轰雷之皮短暂地庇护了他的心脏,但也只是权宜之计。等到保存术的影响耗尽,他会死得很难看,甚至找不出一块完整的肉。

      然后他闻见灰烬的味道。

      黎明的曙光从票据燃烧后散发的焦热微光中升起,几乎要把每一寸暴露在外的血肉都覆满般从空中落下。流亡者想笑,但他剧烈地咳嗽起来,令杜弗尔不得不按住了他的锁骨来逼迫他低下头,让他在恢复途中至少不会被自己的脏器碎片呛死。

      他的脑子一定是也碎成几瓣了。流亡者发现自己没办法计数杜弗尔到底烧了多少年汇票。数字在他的思维中乱作一团,控制脖子以下器官的那些部分大概也是。他大概也只能动动嘴了。

      “我想睡一会儿。”他在这场奢侈的灰色大雪中靠到他父亲身上,“处理好了再叫我——至少做梦的时候没那么痛。”

 

      他本来以为自己会沉入漫宿。他敢肯定刚刚的事至少有三位司辰注目,如果因此被唤入漫宿,也是理所应当的事情。不过事情并不总像他想的一样。在某些事情上,他的直觉并不准确。

      他只是回忆起自己刚到维也纳的时候,被自己遗忘掉的后半段梦境。

      是范劳伦弹奏的那首竖琴曲。他说他是效仿哈里森司书重奏这份谜题,但在那片布满迷雾的林地小路上,他最终还是没有一直追在哈里森的身后。在某一片树林前,范劳伦忽然停了下来,说他现在也要成为一场指出黑夜的雾了。

      “当然,我会先把我们约定的事情解决好。毕竟这就是我回来的理由。”他向着那位司书消失的方向喃喃自语,“但这不是终结,哈里斯。我会有自己的理想。”

      林地以寂静还他回答。

 

      流亡者醒来的时候,几乎立刻就认出自己在杜弗尔的床上。他对这片天花板还算是熟悉,刚被重新拼好的大脑迫不及待地向他展示毫发无损的记忆。不过殷勤得有些过头,让他一刹那觉得自己还在十几年前,在某次公差的应酬中喝得太多而睡相难看地掉到地上,被早起办公的杜弗尔搬到自己的床上继续休息。

      “我希望你没顺口吃了点,我还不想立刻就得罪罗威娜女士。”流亡者在被子里缩起来,换了一边侧躺着。身体恢复得很好,大约只有肠子还没有完全复位。不过再给点时间,它们会自己回去的,“我睡了多久?”

      “你之前可不是这么说的。”杜弗尔的声音从书桌那侧传来,“一天半。你可以再睡一会儿,等你脑子完全没问题了再来和我算账。”

      “……我脑子有问题的时候做了什么?”

      “你肯定不想知道。”

      “好吧,但那估计要挺久。”流亡者把被子拉到耳朵尖上面,“我感觉我的记忆和时间处理都出了点要命的差错。”

      杜弗尔冷笑了一声。

      “你和苏洛恰那联系过了?”

      “聊过。她对你的行为表达了极端夸张的震惊。”

      “我不是说这个。”流亡者叹了口气,“苏洛恰那约你来维也纳,是因为此事事关某位虚源神的趁虚而入。她无法确定这其中是戴冠之孳还是扶摇蜘蛛的影响,但本着宁错不漏的态度告诉了你——你还是在查02年那件事⁶。”

      “我看你脑子现在好得很。”

      “……我们拜请昕旦,平息靖声之神、永葆平衡之神、执掌账簿之神。”流亡者在额上画了一个无敌太阳教会的十字简章,“总而言之,我八成坏了你的事。因为阿格狄斯前一阵子来过书局:他说了一些关于戴冠之孳和扶摇蜘蛛间有关于蠕虫的盟约的猜测。”

      杜弗尔放下他那支耀金色的钢笔,朝床边走来。流亡者则冷静地盯着他的眼睛。

      “你想要什么都可以,况且现在我欠了你少说半百年。”

      杜弗尔伸出手去。他闭上眼,几乎已经把能预见到的场景都建设过了一遍。但他父亲只是在床边坐下,用手背贴了贴他的额头。

      “好差不多了就起来吃点东西。”杜弗尔确认过他的体温已经恢复正常,把苏洛恰那给他的第二个信封放到了床头柜上,“苏洛恰那说如果你去不了,就把票还给她一张:她是来度假的。”

      流亡者呆滞地看着那封厚点的信封。他在拿到它们时拆开看过,里面是两张金厅首场秋季交响乐会的邀请函。一如既往地,苏洛恰那能拿到的位置,显然不是他所能染指的范畴。

      他一开始以为这是那位心之学徒的第六场表演,但没想明白为什么给了他两张。现在看来,似乎另有道理。

      “你拆开看了吗?”

      “我向来没这种爱好。”

      “……拆吧。”流亡者再次闭上眼,“有一张是你的。如果我睡醒之后脑子真的正常了,就陪你去:否则你就去找苏洛恰那,或者随便哪位歇脚在维也纳的小美人。”

      杜弗尔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但流亡者打定主意好好“休息”,不再把眼睛睁开。

      “你什么时候出手这么阔绰?”

      “你去感谢那个倒霉的准心之长生者吧。如果她还没因为直接接触轰雷之皮的震怒而重伤发疯的话。”流亡者翻了个身,“别指望还能有第二次!”

 

 



Notes:

¹ BoH乐器房Instrument: Hunter's Harp,准则Sky/Scale,夜游术。区别于楼上无敌太阳教会大厅里的竖琴(Sunset Harp),该乐器须遵守未拾技艺(鸟鸣学)。
² Kitty Mazarine 噤声书局第二任司书,在书局设立琴房者。
³ 1938年3月,德奥合并,在此处(新霍夫堡王宫),奥地利被宣布纳入德意志的统治之下。
⁴ 照明/夜游术:Discipline of the Hammer+回忆:Winning Move,需求共15刃→Invincible Audacity.
⁵ Thunderskin's Paean:A song of joyous sacrifice.4心1杯1Scale:能以保存术擢升魂质。
⁶ 参见BoH隐藏文件:1902:Skolekosophs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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